1978年為了教書,從台中搬來台北,由於不放心母親一個人住台中,只好堅持要她老人家離開住了將近五十年的環境,為了自己當初所做的決定,現在還深感歉疚。

  
    在台北雖然不像住在國外那樣,必須從頭開始過新的生活,可是不同的環境和生活步調,要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去適應,實在是一個不小的難題,也是一種折磨。早些年沒敢讓她在東京生活,現讓她在台北居住,也只是五十步跟百步之差,做兒女的是較自私的。

  
   來台北後,人地生疏,母親除了買菜,去附近姑媽家之外,整天關在家裡,很少獨自出門。年輕時她們那個年代的人,那會培養什麼興趣,因此每天只好靠看電視度日。有時看了那些不合情理的電視節目,她也會一邊看一邊罵,但是卻又不能不看。在我留學時,父親和電視是她的伴,現在電視和我是她的伴,而我這個伴,只能算三分之一的伴,晚上八小時睡覺時間陪伴她而已。

   剛搬來台北,白天除了教學,大部份時間,東跑西奔到處拍照。晚上不是朋友聚會,就是參加藝文活動-音樂、舞蹈、戲劇、畫展、影展樣樣參與,每天生活得很忙亂,好像追求很多理想,好像很充實,可是每次將疲憊的身子拋上床後,我常自問:對音樂多懂得一點沒?對舞蹈知道得更深了嗎?對畫了解得更透徹了嗎?對這一連串的疑問,所得的答案並不是肯定的。然而這種華而不實的日子,還是一直持續著,直到有一天,我發覺了那"背語",才知道人為什麼過著多彩多姿的生活,反而覺得迷惘,覺得無聊,覺得失落,沒有充實感。我離真實生活的層面太遠,太忽略周圍現實的生活了。

  
   有一天晚上,失眠起來看書,已過午夜,肚子空空,想到廚房找東西吃,踏出房門,在走道上看到母親靜悄悄地獨坐窗前,客廳沒亮燈,只有一點點月光滲透過紗窗,隱隱約約地可以看到母親的背影,不知怎麼地,心中感到無限的酸楚,眼淚竟奪眶而出。那個背影不只是母親的背影,那是天底下所有母親的背影,也是被天底下兒女所忽視的背影。
  
   不知道母親從何時養了午夜靜坐窗前的習慣,自從發覺這個秘密以後,我開始檢討自己。剛定居台北時,她常想回台中,過了一段日子,就不太提了,雖然有時會對我抱怨住台北不方便,市場的東西太貴,交通太複雜,而我卻沒把它放在心上,總以為住久了就會習慣。一直沒想到應該幫她適應新環境,只顧自己的需要,看不出她的需要,而她又是個不要求子女,只想給予子女的人。從小母親就沒對我說過重的話,做錯了事,只要被看一眼,就自知好歹了。對我的早出晚歸,起初有點抱怨,後來只擔心我在外的安危,並不加以責備。

   她常說不要跟我住在一起,因不想成為我的負擔,所以從她口中絕不可能透露出要人陪伴的話語來,我相信大部份的母親都是如此的,只會給,不想取,而大部份的子女則剛好相反,只想取,不會給。做母親的,能很敏感地知道兒女的需求,做子女的都是很遲鈍的。如果不是那晚讀出母親的"背語",我可能還泡在空洞、誇大、不實際的生活中。

   以前我曾立過大志向,想造福人類,幫助天邊海角的人,這跟美國搞不好自己的黑白種族問題,而夢想促進世界和平一樣的「驢」。修身、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,要按步地來,不能下跳棋。先能「幼吾幼、老吾老」,然後才去「以及人之幼、以及人之老」。如今我只有一個小小的心願,希望能照顧幫助我周圍的人-母親、親人、朋友、學生、鄰居。人應該先關心、照顧自己周圍的人,有些人並不關心周圍的人,卻大談社會福利該如何去做,還有不管家裡老小,寧願去做義工、志工,我想愛心不必捨近求遠。

  
   母親的"背語"給了我很多的感觸,很大的啟示,使我更懂得去抓住生活的本質,更能體會生活的意義,人的價值應該可以在最平凡的生活中得到肯定。

  
    這張照片,很容易被當做"沙龍照片",因為看起來好像是在強調光影所造成的黑白高反差效果。拍照有時是非常私人、非常主觀、非常情緒的。會拍這張照片,並不是由於光影的吸引,它的構思,是來自對母親的"背語"的感傷。為了傳達呈現意念,攝影時是可做適當的安排的。那晚在月光下,軟片的感光度不夠,無法定住所要的映像,不想用三腳架,長時間曝光,因此必須將月光換成陽光,只好安排適當的時刻,利用晨曦掠過窗前的一瞬間來捕捉住那早已印在心版上的映像。
 
    這張沒有刻意的構圖,椅子的位置不曾移動,也不講求階調的多寡 只稍保留窗簾的質感而已,因重點只是想捕捉那午夜感受到的氛圍,讓那令我心痛的"背影"能如實地顯現在相紙上。

 

    老年人的心境,年輕人不等自己邁入老境,能體會出多少?請勿忽略們的"背語"。

 

   20140514清晨修稿 婦女雜誌"欣賞好照片專欄"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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