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日本求學時,曾在一位華僑家中擔任家教。這位老一輩的華僑早年從中國直接到日本謀生,是典型的愛國反共人士。在現實生活中,他認同國民政府,領有中華民國護照。他太太是日本人,他堅持不歸化日本籍,三個在日本出生的孩子也都跟他一樣掛著中華民國國籍。

  
    五十多年來,他不厭其煩地每三年去辦一次護照延期,其愛國情操無可置疑。不過,他卻心繫中國,來台灣只是觀光,回中國是返鄉,心情上完全不同。其實這也是同時代逃離中國,在海外居住的中國人的心態,原本很正常,可是當他想把自己對鄉土的情緒加在孩子身上時,問題就來了。

  
    他的三個小孩都念華僑學校,我在他家教了六年,夫妻倆都待我如親人。孩子念初中時,他用心良苦地要孩子到台灣認識自己的國家。兩個男孩雖好奇,但玩得並不開心,也沒產生任何好感。有一年,他替已經高中畢業的女兒報名參加國慶的慶典,結果女兒在台灣待了幾天,忍不住氣候的燠熱,在國慶前兩天,就飛回日本了。前幾年,這父親還不死心,硬要帶太太和女兒回中國,結果是女兒受不了,把他們夫妻丟下,自己先回日本。

  
    這個小么女告訴我,她不想再去中國,來台灣玩玩還願意。做父母想把自己的鄉土情移植給兒女是行不通的。人對自己出生地的感情,是勉強不來的。誰能罵她不愛國、不愛鄉土?她生在東京,長在東京,也只認同東京。國籍、省籍對她而言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她是真正的東京人。

  
    我常想,人到底什麼時候才會開始尋找自我?而引發尋找自我的動機又是什麼呢?我在青春期就開始尋找自我了。年輕時,我總認為這是自尋煩惱,現在則比較肯定這是人類一生中必須面對的問題。尋找自我有兩個層面,一個是:「人從那裡來?」我想這不只是好奇,而是一種本能。人如果一直探索這樣的問題,一定會導致宗教的需求。另一個層面是:「我從那裡來?」這個問題小孩大都會發問,我是在日本求學時,才開始認真探討這個問題。

  
    人類在心的底層一定有潛在的尋根欲望,這欲望何時湧現因人而異。1974年,我從日本回國,這股尋根的慾望忽隱忽現地持續了多年。終於有一天,我決定親自去看看先民初踏的那塊土地─澎湖。如果我沒讀過史明先生寫的日文版的台灣四百年史(當年是本禁書),我對自己出生地的認知,也就止於歷史教科書的那麼一點描述。台灣有四百年的歷史,一定有深厚,、特殊的文化。但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文化?好像少有人認真地去探討它、關心它。

  從小到大,我們扛著一隻看不見、也摸不著的中國文化大旗,它那麼重,重得讓你透不過氣,但是你卻不知道它的樣子。生長在台灣的孩子,你不讓他認識自己周遭的環境,去面對祖先所累積的文化,卻讓他們幻想與自身存活無關的空間,老一輩的人把自己的鄉土情緒硬塞給下一代,不知造成多少人在心靈上一生飄泊,永遠踩不到地。

  澎湖島上,你可以看到先民刻苦的痕跡。那塊貧瘠乾旱的土地,如果不拼命是無法討生活的。先民用血汗在惡劣的環境下開墾拓荒,認命、刻苦耐勞是台灣人本來的根性,就像牛一樣。

  在台灣已十幾年沒看到牛了,雖然牠曾是先民墾荒的好幫手,但是牠的利用價值沒有了,遲早會在這個島上消失。這次在澎湖看到牠們,心底感到一股溫馨親切。記得兒時常偷搭牛車,每次看牠昂首闊步大大方方地投「地雷」,就好開心,因為鞭打牠的人得一路跟著撿,牠可以出口氣。

  在七美島上,我拍了很多牛的照片。而我最喜歡這張,在天地悠悠中默然佇立的牛。在荒野的山坡上,牠有一種悲壯的氣概,好像正向世人宣告:「我是台灣最後的一隻牛。」牛的根性象徵著台灣人的根性,我不希望刻苦耐勞的根性從台灣人的身上消失,希望牠不是台灣最後的一隻牛,那刻苦耐勞的根性要永遠永遠延續下去。 

婦女雜誌(鏡頭心語專欄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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